编者按：对于近日“张扣扣案”公布的辩护词，网络上褒贬不一，其实真实情况是，有两个辩护人，两份辩护词。一份事实情节辩护；一份引经据典的邓律师的量刑辩护。这样来看，两个律师的配合是没有问题的。本文作者为工作近10年的前刑事法官，从她的角度看，会有哪些心得呢？仅供参考。
将法律和道德彻底分开的做法，以及将法律和道德完全等同的做法，都是错误的。
——罗斯科∙庞德《道德与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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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8日，张扣扣案开庭及宣判后，其辩护律师之一邓学平律师的辩护词刷遍网络，成为一种“现象级辩护词”，仿佛对这篇法律文书的关注与讨论远胜2018年那个血腥的大年夜所掀起的舆论风暴。这篇旁征博引、文采飞扬的辩护词让邓律师迅速爆火于法律圈，听说其微课已经卖到了199元一节的价码。继大众对邓律师的俯首膜拜后，被网友戏称为“理性法律人”的声音端倪凸起，逐步占领圈内半壁江山。我认识的不少资深刑辩律师认为该篇辩护词尽管华丽煽情、感人心弦，但说理不足、缺乏法律与证据的分析评判，不符合一名刑辩律师之专业要求。随之，圈内知名公众号CU检、稻花蛙声等相继发出了来自检察官、刑事法官的“理性”声音，开始了新一轮的补偏救弊、正本清源，告诉大家刑事法官更喜欢听的并非邓律师般千回百转、催人泪下的版本，而是“庭审中话极少，但处处说在点子上，最后险被当事人炒掉”的王律师的“超精简版”。
的确，有一次，我在某地级市原政协主席的受贿案中担任辩护人，辩护词末尾我对其40多年的工作成就用简单几句话进行了概括，依稀记得其中一句“他的青葱岁月已在忙碌的工作和日夜的奉献中变成了满头白发”，正是这几句话，让庭上的被告人泪流满面。庭后，审判长走下审判台，来到辩护席，表扬我是“精炼地表功，是我刑事审判中头一次遇到，很不错！”看来，法官们都喜欢精简效率，而不喜欢煽情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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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曾经是一名刑事法官，而今是一名刑辩律师，那么我到底该站在哪一边？困惑之余，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的法官或者至少部分法官，不喜欢邓律师这样“充满人情味”的辩护词呢？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段视频（据说视频来自于美国一档很火的直播节目《caught in providence》），视频中是罗德岛普罗维登斯市(Providence)的首席法官Frank Caprio审理的一起汽车违停罚款案的庭审现场。被告人是一名单身妈妈，她一人带着独自抚养的三个孩子来到法庭上接受审判，三个孩子中最大的女孩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的样子。Frank法官首先非常和蔼地告诉这位单亲妈妈不要紧张。
Frank法官简单询问了被告人的违停情况后，面带微笑地把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叫到身边，亲切地征求她对妈妈罚款的意见。刚开始小姑娘没听懂，说想让妈妈缴纳罚款，惹得法庭上哄堂大笑，Frank法官也笑个不停，但是他再次以简单的、孩子能听得懂的语言询问小女孩的意见，直到小女孩说出想让妈妈直接走掉不用交罚款。
Frank法官对被告人说，她现在处于身不由己的情况，他采纳她女儿的意见，为她撤销了罚单，并称赞小女孩将来会是一位好法官。视频的最后，Frank法官说，这位目前独自抚养三个孩子的母亲，每个孩子都消耗着她的精力，但是这些没有磨灭她的勇敢，她来到法庭承担责任，今天她需要休息。
整个开庭时间很短，法官并没有纠着证据和法条不放，而是充满仁慈地通过与小孩女慈祥的对话，免除了被告人的罚款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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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到视频下边的留言，大家对于这种司法的温暖有多么渴望。当然，你会说，美国和中国司法体制差别太大，犯罪体系也有明显区别，根本不具备可比性，这段视频也不可能发生在中国。我想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当年我二十几岁就被任命为助理审判员，在一次庭审中竟控制不住被辩护律师说哭了，当然并不是律师批评我（估计没有哪个律师敢在庭上批评法官吧），而是当他说到被告人的犯罪原因，说到被告人的母亲是脑部肿瘤患者无法到庭时，泪水已经在我眼眶中打转。被告人那到庭的父亲穿在身上的破旧棉衣和一双破了洞的棉鞋至今无法在我脑海中抹去。作为家中唯一劳动力的被告，却因年底老板不发工资盗窃了工地上的电缆，拿去卖了钱回家过年。我当时穿着法袍，尽管极力控制，却仍旧非常不合时宜地为这名盗窃犯流下了眼泪。所以到量刑环节，自然不可避免地要对这个被告人从轻判处。也许很多法官、检察官会说我不是个合格的法官，感性太多影响理性判断，甚至影响依法量刑。但我相信，很多法官、检察官和我一样，在你们的执业初期一定有过和我类似的经历！我相信这是人类最本质的一点东西。其实，谁也不可否认，有一部分被告人，他们真诚的悔过与悲剧的人生，不得不让我们手下留情，刑罚的教育和挽救功能，便是最好的理由。
所以，为什么很多中国的法官不喜欢邓律师的辩护词呢？我想可能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不是不喜欢，其实也喜欢，但是作为一名法官，必须坚持法庭上是让证据说话的地方，是查明真相、认定事实、依法裁判的场合，不能受到无关干扰，所以不能喜欢。
第二，不是不喜欢，实在是没有时间去听，一天要开好几个庭，还有几十个、上百个没安排上开庭的哪！每个律师都这样洋洋洒洒，我还要每次花时间平复情绪，我的庭什么时候能开完？今年肯定完不成结案任务啊！
第三，不是不喜欢，而是喜欢也并没有卵用，法官个人的裁量权太有限啦，量刑指导意见在，判例在，汇报制度在，怎么可能撤销那些罚单呢，毫无法律依据啊！
第四，不是不喜欢，是司法责任太大啦，一时动情轻判了一点点，检察院抗诉怎么办？有人说闲话怀疑我告纪委怎么办？还是严格点吧！
第五，不是不喜欢，本来也挺喜欢的，但是周围的人看上去都不太喜欢，所以也就慢慢同化为自己不敢喜欢、不愿喜欢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了。
......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法官，他们勤勉，敬业，却又拘谨，古板。今天，几乎任何刑事庭审中我们的法官都是威武严肃、不苟言笑的状态，甚至轻易不说一句话，用眼神足以秒杀你。法官着法袍，威严而神圣，这是法官的本然，然而我们更期待，每一位法官同时也是一位温暖的长辈，是充满血肉心怀悲悯的使者。听一听不同声音的辩护词，就是在听不同的人生故事，就是在寻找每一个影响量刑的法律情节，就是为精准量刑做好充足的准备（更何况，两位律师打配合，一位紧抓法律和证据，一位直击人内心）。
我们不能苛求法官成为神，所以请允许我们的法官一面秉持法律的使命，一面肩担道义地救赎。法律既是利剑，除人间之邪恶，法律亦有真情，化冰雪为春天。
作者：艾静，法学博士、博士后，现任北京市中银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独角兽法律私享会创办人。
（【独角兽法律私享会】 康有法 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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