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巷凶案”是我2017年首篇深度报道，案件发生在山西省临汾市翼城县，这是个拥有30多万人口的工业大县。过去十多年，该县经历过快速发展的辉煌，也遭遇了经济下行后的困境。无论经济如何转变，很多当地人忘不了2003年的那起惨案。

案发地点在紫藤巷2号院，一座类似别墅的独立住宅，目前仍有人居住。2003年10月2日晚，宅子主人马朝晖被人捅了49刀，凶手将他的头割下，双眼和生殖器遭破坏。

该案曾经的代理律师胡晓勇拿尸体照片给我看时，鲜血淋漓场景，让人毛骨悚然。

采访过很多杀人案，把尸体破坏成这个程度的，少之又少。当时，我问胡晓勇律师：“你说得把人恨成什么样？”他苦笑地摇了摇头。

我无法判断凶手是怎样的仇恨心态，但对方能留在现场多次破坏尸体的行为，只能说明其心理素质太强。

死者马朝晖家庭背景很好，他是翼城县计生局工作人员，母亲李毅时任翼城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父亲为县审计局副局长。

案发后，警方经多次调查，最终将凶手“确定”为《翼城报》记者李文浩，以及马朝晖的妻子李慧，两人是情人关系。一同卷进该案的还有在当地公安局上班的董昀。

想必大多数人和我的最初想法一样：情杀。从表面看，该逻辑也能说通，但随着调查深入，我发现，还有另外两人承认过自己才是凶手。

也就是说，和“聂树斌案”与“呼格案”一样，可能出现“一案两凶”。幸运的是，李文浩和李慧虽然失去自由，但目前至少还活着。

三个关键当事人

这次采访，要特别感谢中央电视台的万茵老师，他是深度关注该案的记者，犹如“呼格案”中的汤计，“聂树斌案”的马云龙。万茵老师就此案出版过一本名为《真相并未走远》的书，由中国法律图书有限公司总发行，新华书店有售。

另外，《民主与法制》杂志方面也深度报道了此案，但因案件疑点太多，编辑希望我继续展开调查，并从经度、纬度上挖掘它的延展性。

遗憾的是，我调查“紫藤巷凶案”时，万茵老师忙于其他工作，未能一起成行。

采访的核心人物，从董昀开始。坐了10年监狱的他，出狱快一年了，当时正在适应突然而来的新生活，并刚刚学会用智能手机、微信和支付宝。

入狱前，董昀在翼城县公安局技术科工作，主要是拍摄案发现场照片。出狱后，他却对更新极快的数码单反相机几乎一窍不通。现在也没了当年从警时的意气风发，整天满脸踌躇，觉得如果不能平反，很难苟活下去。

董昀被专案组控制的时间是2006年2月14日，据案发已过去两年多，同年3月16日，他因涉嫌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被逮捕。

办案单位的意思是，李文浩、李慧将马朝晖杀害后，董昀对现场进行过伪造，并销毁部分证据、转移尸体。笔录中，董昀还“承认”拿拖布清理血迹，这成为日后判刑的关键。

接受我采访时，董昀说事发当晚，他的确到过案发现场，因为与李慧早就认识，两家只隔了一栋楼，自己又在公安局工作，李慧给他打电话完全符合逻辑。

“我到她家时，她好像正在门口打电话。”随后，董昀推开李慧家大门，发现很多血渍，并最终看到马朝晖被杀。

他看了看现场后，赶紧拿电话报警。当时，已接近夜里12点。警察没来前，死者的弟弟马超新也到达现场，董昀说，情绪激动的马超新骂了他和李慧。

后来，现场陆陆续续来了六拨警察。而且，董昀还到局里就当晚情况做了笔录，都说他没有问题。

时隔两年多后，董昀突然被通知去临汾“绿苑度假村”，并在里面遭受刑讯逼供。出狱后，曾经看管过他的一个退伍老兵承认了这点。

后来，几乎在董昀被批准逮捕同时，李文浩、李慧也遭逮捕。

这里说个题外话，我在外面采访一些大案、要案时，常被告知：“案件还在诉讼阶段，记者无权采访。”就是说，未经宣判的案件，记者不能采访，更不能为案件定性。

马朝晖遇害案情况却特殊。三人刚被逮捕，案件没进入诉讼程序时，警方就召开新闻发布会，称“经过各级公安机关的艰苦努力,杀害马朝晖的犯罪嫌疑人李慧、李文浩与两名销毁证据的公安败类全部落入法网,并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另一个公安局“败类”叫常小林，案发时，任翼城县公安局技术科科长，他当晚去过现场，后来被指向李慧及家人描述了很多案件细节等，被以犯泄露国家秘密罪，判刑两年。

有意思的是，检方对董昀的起诉罪名是“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但临汾市中级人民院最终以包庇罪，判处其10年徒刑。这是包庇罪最高年限。

给董昀定罪，最重要的是依据是，李文浩、李慧、董昀接受审讯时承认，董昀用李慧家门厅西南侧一把拖布，擦拭过现场血迹。

关于这个细节，我做了认真核实。2004年案发之初，山西省公安厅曾就做出鉴定，结果显示，拖布上并没检测到人类基因。

各自出轨的夫妻

不管怎样，董昀在熬过10年牢狱生涯后，总算获得了自由。李文慧与李浩，却还在期望外界能传来好消息。

我尝试过很多办法到监狱采访这两人，但没有成功，只能从他们的亲属、案卷材料，以及外围朋友们那里，最大限度还原案件。

李慧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从其年轻时照片看，算得上“县花”，她的家庭背景更厉害。李慧的父亲李纯泰之前是翼城县北关村党总支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还是全国劳动模范、临汾市人大代表。

这个只上过3天学的农民，50岁才当上村书记。上任后，他带着全村人开办了80多家企业。2002年时，该村工业产值竟突破3.8亿元。

李纯泰最风光时，曾和申纪兰、郭凤莲一起被推选为全国农民运动会形象大使。所以，“官二代”马朝晖和“富二代”李慧在1994年结婚，绝对门当户对。

李文浩家庭背景稍微逊色，但也可以。他早年在云南某部队服役，退伍后给翼城县广播电视局局长开车，单位又送他到中国新闻学院进修了大专学历，学成后进入《翼城报》社做记者，妻子是县电视台播音员。

李文浩和李慧在婚前是情侣关系，婚后两人又逐渐联系，变成情人。以前我总认为，这种扯不清的感情关系，只存在于大城市，后来发现，小县城或乡村也很普遍。

2002年时，先是李慧发现马朝晖和其他异性有不正当关系。后来，马朝晖又发现李慧和地税局一位公务员关系密切。慢慢的，两人经常分居。大约刚刚进入2003年，李慧和李文浩正式发展成地下情。

后来，李慧、马朝晖拟好了离婚协议。需要说下，2003年10月1日前，夫妻双方离婚需要所在单位开介绍信。两人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就商量国庆节一过，10月8日再去离婚。

不过，他们还是有感情的。当年9月27日，马朝晖去太原同学家散心，连着两天给李慧发短信，让其多加衣服，少吃凉东西，并表达了想重新开始的意愿。李慧也决定不离了。

就在要复合时，李文浩发现，马朝晖给自己老婆宋某发了一条短信，大概意思是，很想念她。后来，这种交叉的关系引发了多次争吵。这一切不正常的感情铺垫，仿佛为凶案埋下伏笔。

果然到了10月2日晚，马朝晖被杀死家中。但李慧和李文浩自称都有不在场证据。

2003年10月4日，李慧、李文浩被监视居住，但无法确定系杀人凶手。2004年4月4日被解除监视居住。后来，马朝晖母亲到处上访。

2004年9月22日，李文浩再次被监视居住，罪名是涉嫌伪证罪，10月12日被刑拘。11月17日他被逮捕时，罪名变成涉嫌故意杀人。同一天，李慧也因涉嫌妨害作证罪、伪证罪，被逮捕。

2005年7月，公安部的物证鉴定书显示：“不能确定现场鞋印是否系犯罪嫌疑人李文浩所留。”得知这个结果，李毅在同年8月份，赶到山西省公安厅和检察院询问情况，得到的答复是，李文浩、李慧涉嫌犯罪的证据不足。

9月7日，临汾检方对李文浩、李慧做出不起诉决定，李文浩没被公诉的原因是，杀人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李慧则不构成犯罪。

马朝晖的母亲继续上访。2006年3月16日，董昀因涉嫌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被逮捕；次日，李文浩、李慧因涉嫌故意杀人被逮捕，三人均羁押在临汾市看守所。

紧接着，从2006年12月25日第一次开庭，到2014年9月11日终审判决，三人在看守所时间已经8年。

我注意到，判决之所以这么久，就是因为案件疑点太多。不过，我始终不明白，如此残忍的杀人方式，如果真是李文浩和李慧所为，为什么没被判极刑？

一案“两凶”

特别提下，该案出现了其他“凶手”。案发一周后，翼城县北关村委会时任主任任安德找到李慧的姐姐李翠仙，让其转交给她父亲一封信。

内容很奇怪，写信人称知道杀害马朝晖的凶手，且手上有全部资料，要想不叫公安知道，必须付20万元，并留有付款账号，“如果在（2003年10月）11日下午2时前，钱打不到我的账户，后果自负，你就瞧好吧。我不会再通知你了。”

见信后，李翠仙将匿名信交给公安机关。警方顺着银行卡号调查后发现，临汾警校一名学生在校期间曾丢失过身份证，证件可能被同学冒用，办理了这张银行卡。

此后，曾在警校就读的马卫海成为怀疑对象。在校期间，他因抢劫罪被判过刑，住处距马朝晖家只有300多米。

随后，翼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警察、技术科科长常小林，以及时任城关派出所所长共同前往临汾警校，想对马卫海的笔迹进行对比。

后经鉴定，发现笔记与一个叫周海清的人笔迹高度一致，周也是翼城人。警方找到他后，他承认敲诈信由其所写，目的是敲诈李家的钱，但不承认马朝晖的死与他有关。

不过，经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鉴定，案发现场提取的“1号足迹”与周海清的脚印有相似之处。在测谎中，周也没通过。

2004年3月14日，翼城县公安局刑警一中队再次对周海清讯问时，他承认自己和马卫海在2003年10月2日晚8点将马朝晖杀死，动机是“抢点钱”。

因为周海清曾是警校生，所以他还凭记忆画出了杀人现场平面图。周海清与马卫海涉嫌杀害马朝晖的细节，最早还出现在《山西晚报》报道里。

我费了很多周折，了解到马卫海在学校时不老实，身体素质较好，经常吹嘘自家有钱、有背景，还有过自残行为，曾经除了大量服过安眠药外，还用刀子划伤过自己的腿。

这位人士称，周海清在学校比较普通，不像会杀人的人。最早时，这两人都被警察传唤，后来放了。我采访到一个细节值得玩味，周海清的舅舅梁华奎曾是阳泉市公安局长，周出事时，梁还在山西省公安厅任职。不过，梁在2010年9月时，因涉黑落马。

（【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 李晓磊 原文链接）